围棋业余5段老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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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e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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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册时间: 周五 11月 01, 2019 9:06 am

围棋业余5段老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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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不知什么时候阴暗下来,大片的乌云越聚越多,像是随时要吞噬大地。远处的天空已隐隐约约有闪电的迹象,一场暴雨即将来临。

我从研究室回到租住的房间,躺在床上盘算晚上做什么吃。是下碗面对付还是跑一趟超市买点什么菜?去买吧,眼看要下雨,骑自行车去只能用雨披,但雨披……,唉,想到雨披我就一肚子火,刚买的新雨披,前几天送报纸时,被自行车刮破一个口子,每次用时就会漏雨把衣服淋湿一部分。老谭昨天说送我一件雨披也没影。

正在胡思乱想,郁闷无聊之际,老谭黑着脸回来了。他的西服歪歪斜斜,领带塞进口袋里还漏出一截,显得有点狼狈。慢慢地蹭到自己的房间,一下子倒在床上,眼睛死盯着天花板,长叹一口气,一句话也不说。和他今天上午出门时判若两人。我想,遭了,肯定是输了,送雨披的事估计也要黄了。

这事还得从头说起。老谭和我都是1989年国家教委派到日本大学的研究生。4月份一起来到这所大学,已经快两个多月了。研究生的主要目的当然是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报效祖国。但也有一些贫庸之辈,只是为了到国外挣外币,买点洋货回家在亲友面前露露脸。我和老谭就都有这种难以启齿、愧对国家的龌龊想法。

虽然每月可从教委得到8万日元的生活费,这相对国内平均60元的工资也是一笔巨款。但每月的房租加生活费也得两到三万,剩下的并不多。所以我们并不满足,还想去打工得到更多的银子。但打工谈何容易,初来日本,人生地不熟,加之语言习惯障碍,只能找些别人不愿意干的工作,像饭店洗碗,送报纸之类的。我和老谭来后倒是很快找到了送报纸的工作,一小时1500日元。但每天凌晨5点就必须到送报点领报纸送到各家,7点以前完工,风雨无阻。就这样,至今已送了一个多月的报纸了。

算下来,虽然每月也能挣到八万多,但老谭并不满足这些。他的围棋下得不错,在国内已是业余5段,因此他一直有个愿望,就是找一份下指导棋的工作。那工作既体面,来钱也快。因此,他在这一个月内没少折腾。一到周末就骑着自行车到市内寻找挂有“碁”字样的楼房,然后进去推销自己,但大多碰壁了。

终于,上周一家围棋俱乐部的老板答应他今天去免费下一盘。那家围棋俱乐部是一家经营型俱乐部,采取会员制,除了收取会员费,去下棋时每盘还得付费。俱乐部内有老板聘请的老师下指导棋,每盘根据水平高低收费不同。但会员一般都是社长级别的有钱人,所以经营状况不错。

他得到这一消息后,除了激动兴奋以外,更多的是紧张。他知道,虽然只是一盘棋,实际上是相当于面试。只有赢了那盘棋,而且要大胜,别人才会考虑聘用。因此,从上周开始他研究室也很少去了,在房间里除了上厕所和睡觉以外基本上就是在棋盘上打谱。用他的话说,人生难得几回搏?一周下来像变了个人,眼圈黑了,胡子长了。看人的眼神都是空洞无物,整个思维都进入到棋谱里去了。我担心会出人命,每次从研究室回来,都要到隔壁他的房间瞄一眼,看他没事才放心。

昨天晚上,他突然停止打谱,又和我们一起摆开了龙门阵。他说这像高考一样,前一天一定要保持放松的状态,临场才能发挥好。从他流露出的神情看,他是信心满满,志在必得。他还大方的跟我说,我那件新雨披就送给你,我可能用不着了。

今天他去之前,还美美地睡了一觉,起来后又冲了个澡,刮好胡子,换了一身见导师才穿的西服,扎好领带才出发的。

没想到,回来变成这德性。只是输了盘棋,至于么?

看他那熊样儿,又不会做饭了。遂赶紧披了破雨披骑车去超市买了一些菜。做好菜后,还把别人送的日本清酒斟了两杯,然后劝他过来一起吃。他倒是没客气,坐下后抿了一口酒,长叹一口气,然后垂头丧气地讲了下午发生的事。

下午他按约定的时间去俱乐部见到了老板。老板不冷不热的打了一个招呼后,就把他带到一个桌前。旁边懒散地坐了一个人正在那儿琢磨棋谱。只见那人头发蓬乱,衣冠不振,举止也有些亵慢。老谭想,可能是没把我放在眼里,等下就让你知道谁厉害。老板介绍了一下双方,老谭日语不太好,只听懂了那人叫“小松”。小松拿眼角瞟了一下老谭,说了句“空你七娃(你好)”,就再也不开口了。

看起来老板对小松倒是比较恭敬,小心翼翼地说了句什么,小松就坐直了,并用手示意老谭坐在棋盘的对面。老谭脱掉西服,看对方穿着随便,也顺手把领带扯了下来塞进西服口袋里。说了句“失礼”就坐下了。

开局,老谭执黑先手,接下来双方都下得很快。布局是老谭的长项,所以开始的大模样形式让老谭兴奋不已。按这趋势,对方估计会中盘认输的,老谭想。经过几手打吃之后,老谭发现,对方下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,表情也凝重了很多。

这一凝重,盘面的局势就发生了一些变化。老谭发现自己设下的几个陷阱都被对方看出并破解。而自己也差点着了对方的道。好不容易布下的天罗地网正在被一点一点地蚕食。老谭的心一下子收紧了,看样子对手还是相当有实力的,中盘认输的可能性不大了。就赶紧计算了一下形势,看看如何对应。

老谭深吸一口气,喝了一口茶,重新理了一下心绪,想,应该保持眼前的形势,不能贸然出击,以不输为前提,赢多少是次要的。一边思索,一边回忆这几天记好的一些偏冷定式,看能不能用在现在的棋形上。

就这样,你来我往,斗智斗勇,进入到最后的关子阶段。老谭又把盘面算了一下,虽然双方很接近,但自己胜出应该没问题。但没想到最后的几个打劫出了问题,即使按日本的黑先贴5目半,黑棋也输1目。

老谭一下子懵了,怎么会这样?心中虽然一万个不服,但输就是输了。复完盘后,老谭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对老板说,能不能再下一盘。老板说,不行啊,和小松下棋很贵的,这盘棋的费用还是我出的呀。老谭赶紧盘算,不行的话自己出钱也得再下一盘,但口袋里只有5千日元,不够呀,欠账下次还?这样好吗?正在这难堪的关头,小松开口了,再下一盘吧,这盘不收费。

什么?老谭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,看向小松。小松也正笑咪咪地回看着,眼光比刚才柔和多了。老谭赶紧说,谢谢,谢谢!擦了擦头上的汗,坐直了身子,摆好棋子,执黑先行。

没想到这盘用时更短,尽管老谭使出了浑身解数,最后的结果还是老谭输了半目。然后就没有然后,老谭的脑子里就一直是一片空白,怎么回到住处的都记不得了。

这就是下午下棋的过程。老谭说完后,猛灌了一口酒激动地说道,没想到我堂堂中国围棋业余5段在这儿完全占不到便宜。一个小小的围棋俱乐部的指导老师都这么牛逼,看样子小日本的民间围棋界,藏龙卧虎,深不可测啊。不过那两盘我都不应该输,真TM输得冤枉啊。

不过,我估计国内的业余5段应该水分不少。尽管我不懂围棋,但中日擂台赛还是听说过,知道日本围棋的整体实力比中国高,中国围棋也就是聂卫平还能支撑一下。就劝他道,还是老老实实的一起去送报吧,虽然累,挣钱不多,但不动脑子多好。本来搞研究就要费脑细胞的,业余时间再费脑,将来会得痴呆症的。

老谭苦笑了一下说,从今往后我就专心送报了,哦,对了,你那个雨披还能用吧?我说,没事,你的雨披自己留着吧,能有个伴一起送报就心满意足了。

第二天,老谭的心情好多了。看样子他彻底放下了。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状况,每天早上送完报后,睡个回笼觉,下午去研究室。而且老谭周末也不出去转悠了。



但事情的变化总是出人意料。两周后,那个俱乐部老板突然给老谭打来电话,让他第二天下午无论如何去一趟。老谭满腹狐疑,这是要干嘛?难道是客源不够,拉我去消费?我一穷留学生,又没有钱,他是知道的呀。但不管怎样,先去看看再说,我无财无色,还怕他不成。我开玩笑说,你长得细皮嫩肉,老板看上你也不一定哟,听说有的日本人是很变态的。

第二天吃完中饭,老谭就要出门。我说,你不穿西服?老谭说,穿个球啊,又不聘用我,上次穿个破西服丢尽了面子。说完,就晃着膀子去了。

晚上很晚老谭还没回。我们都有点沉不住气了,一起议论着,不会是暴力团把他给做了吧?要不要报警?别急呀,要真当了老板的男小三,那不是害他吗?一直到凌晨2,3点,我们都已睡下,老谭才醉醺醺地回来了。回来后,二话不说,把我们几个都从床上哄起来。

我们睡意正浓被叫醒,都是一头的火,说,你小子看看几点了,不给个说法,你就死定了。再看老谭红光满面,笑得嘴都没合拢过,说别急别急,听我慢慢道来。哟嗬,真的是太阳从西边出,难道他小子从小三直接扶正了?

等我们坐下后,他又给我们每人泡一杯茶。才把下午的事告诉我们。

原来,下午他见了老板后,又见到了那位小松。老板连比划带写字地告诉老谭。小松比较忙,平常要转很多围棋俱乐部,今天才转到这儿。他对你很感兴趣,昨天来电话说,一定要把你请过来。所以,今天叫你过来了。接下去的事更让老谭惊奇。原来小松是日本的围棋业余6段,去年还拿到全国业余冠军。现在,被很多城市的围棋俱乐部聘请当指导老师。他每月也只能到这里一次。能和他下一盘棋是业余爱好者的荣幸。因为他的指导费比较高,基本上是一些社长级别的人才能跟他下一盘棋。所以输给他并不冤。

老谭说,操,这不是忽悠我吗?我TM第一次跟日本人下棋,就弄这么个重量级的对手,也应该先给我说清楚啊。老板看出老谭的不满,忙开玩笑说,别生气,我们也不知道中国的业余五段是个什么水平,万一小松输了,面子上也过不去呀?老谭一想,也是哈,气就顺多了。

接下来,又和小松下了两盘棋,尽管还是都输一目,但老谭说,输得心服口服。到了晚上,不但留老谭一起去吃晚饭泡温泉,还正式邀请老谭去做指导老师,每周三次,不但有每小时的费用,还有每下一盘棋可得到3千到5千日元的报酬。当然,老谭心里很清楚,这一定是小松的推荐。

大家一听,这等好事倒是能原谅,但死罪可免 活罪难逃,明天请客是免不了的。老谭说,一定一定。我一看机不可失,赶紧说,那雨披的事?老谭说,送给你送给你,这次绝不反悔。

那以后,老谭就彻底不送报,从蓝领转为白领。每次去下棋,都是西服革履,而且挣的钱也多。因为他可以同时指导几个人,多的时候,有六七个人。一般根据各人的实力决定让几子后,他只要转着圈动动手就行。但收费是按人头收。

同时,他也有一个目标,就是一定要赢小松,哪怕一次也行。为此,他经常在要见小松的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,为了赢棋他除了到图书馆借来围棋定式的书,还经常买围棋的杂志,真是费尽心思。但几个月过去,还是一盘也没赢,而且也总是输一目或半目。

直到有一天他目睹了一件事,才彻底死了心。那天,小松来后,先是和一位社长下棋,尽管单独和小松下棋费用很高,但毕竟是社长,就愿意单独下。而且连下两盘。结果,令人惊奇的是,居然各盘也是只输一目或半目。老谭和这个社长下过,尽管实力不弱,但和有段位的相比,还是有差距。和小松下绝对不是这种赢法。原因只有一个,小松是有意为之。

老谭说,这件事细思极恐,其中可看出棋手的心计。作为指导老师,只有爱好者愿意跟你下棋才能有更高的人气。但爱好者水平不同,不能不加区别地赶尽杀绝。要能赢他,还要让他觉得死得不难看,特别是,能让他每次下完后觉得又有进步,而且感到下次说不定能赢一盘。有了这种心理就会盼着再跟你下。你的目的就达到了。

但是,要做到这种境界,必须保证棋艺必须比对方高出一大截,不然的话是控制不了的。当然,有时失控偶尔让对方赢棋也是一种策略。但小松对老谭这样的水平,每次都能控制好,不得不说小松的水平确实要高出一截。当然,小松虽然说是业余但基本上算是专业了,而老谭还有研究任务,下围棋只是业余。这样比的话,老谭确实要吃一些亏。

从那以后,老谭对小松算是彻底服气了。他经常感叹地说,什么叫高手,这就是高手,每次都让你安乐死,把你打趴下,还让你舒舒服服地很享受,惦记着下次再让他打。

他还说,境界不一样水平也不一样。一般爱好者只是看到局部得失,没有全局观,所以赢棋很难;我虽然有全局观,但追求的是大胜,不做更细致地计算,也难提高;但小松不同,他的全局观更是扩展到棋外,同时不但要赢,还要考虑赢多少,所以计算更严密,赢棋的概率就更高。

这样看来,我这种只惦记雨披这样的局部得失,也只能去送送报了。

后记:小说是根据真人真事写成,只是人名作了改变。老谭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传奇,他当过知青,当搬运工抗过大包,后来是江西省围棋队的队员,和马晓春是队友,正当事业蒸蒸日上时,他又参加77届高考上了大学,和围棋分道扬镳。他现在是国内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,博导,当然业余时间也下下棋。

最后,在此祝老谭身体健康。

2018.6.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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